无底

◇有一天梅西突然从人前消失。

◇这篇文是我对阿根廷国家队以及世界杯的一些妄想。

那是2021年12月的事情，卡塔尔世预赛已经接近尾声。

我在机场买了一杯烫手的咖啡，静静地等着广播通知。连续好几日的天气都不怎么理想，这趟飞往阿根廷的飞机毫无例外也延飞了。

在那之前，我还没有去过阿根廷，即便我在很多篇报道里都提到过这个南美洲的国家。

我对着自己冻僵了的指头哈了好几口气，才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在搜索引擎里又打出了那个名字：莱奥内尔·梅西。

我再次确认了一遍相关信息，的确有不少人自称在罗萨里奥，那座他度过了童年生活的城市的一座破旧的小酒馆曾经看见过他。

还有人说，他看起来颓败得不成样子，状态看上去糟糕极了。

不管这个消息的来源是否真实，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是在梅西消失的一年中，唯一一个那么明确的与他相关的消息。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将他的状态定义为消失。或许会有人说，这确实是梅西的风格，如果有朝一日他不再继续踢球了，那么他一定会突然从大众的视野中突然消失，无论是谁都无法再找到他。但我从没想过这一切发生得这么迅速。

没有任何的征兆，也没有任何相关的发言，梅西便突然消失了。

我仍然记得他出现在人前的最后一场比赛，2020年11月，阿根廷国家队在主场迎战厄瓜多尔，却以0:3落败。

这本来只是漫长的世预赛中普通的一场比赛，我甚至敢说，不是所有人都关注着这些比赛。可是或许是因为，距离世界杯的时间愈发靠近，而阿根廷的成绩看上去依然不理想。于是，这场比赛的失利，被阿根廷所有的人拿来大做文章。

这并非第一次，阿根廷人们向着梅西提出各种质疑甚至于责备于他。

我在后来的这一年里，无数次回看当时梅西接受采访的样子，试图从中找出些什么蛛丝马迹。但我失败了——他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记者们把话筒往他跟前塞。

他看了一眼镜头，没有回答那些尖锐到刺耳的问题，只说了一句：“我希望阿根廷能获胜。”

记者们并不打算放过他，接二连三的问题继续砸向他。

“可是您怎么才能把胜利带给阿根廷呢？”

“您有没有想过就是因为您，阿根廷才连续在这几年里不断落败？”

“俱乐部的比赛让您分心了吗？”

很快，梅西在安保人员的护送下，逃离了记者的包围。

也是在那之后，梅西消失了。没有任何预警，就突然消失了。

而人们发现他消失，已经是几个月后另一轮比赛的事情了：梅西没有出现在首发阵容里，甚至没有在替补席上，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出现。

他的好友阿圭罗面色不渝地拒绝了任何关于梅西的采访，场上踢球的时候发狠的样子却像是要把两人的份都一起踢了一样。

而就在最近，网络上终于有了关于梅西的消息：他出现在了一家破旧的酒馆里。

在我出发之前，已经有不少报纸言之凿凿地写了他们看见梅西在一家小酒馆里失意地买醉，字里行间并没有多少惋惜的意思，大多都是带着点嘲弄的意味。

我想，我是难过的。我正是因为曾经见过他连过五人的那个进球，才最终决定做一个体育版块的记者的。是他，让我爱上了足球，可现在，我突然意识到，我正在失去这一切。

更让我觉得难过的是，对他大肆抨击的报纸，正是他深爱的那片土地上的报社。

我把那家小酒馆的地址录入到手机的备忘录之后，终于等到了登机通知。

我没有理会同事劝我不要为了这样一条消息便做出远走阿根廷这么冲动的事情，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我只是那时候有种预感，我确实能在阿根廷，看见消失一阵的传奇。

 

阿根廷的12月正是夏天，我一下飞机便把身上那套厚重的衣服换了一身轻便的。

我不知道要怎么描述我眼中的罗萨里奥，我似乎很早之前就来过这里一般，一切都让我感到熟悉而亲切，我好像是个漂泊在外的旅人，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找到那家酒馆并不难，它坐落在罗萨里奥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但不偏僻。

它其实并不破旧，但所有第一眼看到他的人都能发现，这的确是一家有些年头，充满历史感的酒馆。

我走进去，发现虽然是工作日，但酒馆里的人并不少。

我到前台去要了一杯酒。

我趁老板给我倒酒的功夫，似是随意地问了一句：“您这里最近有看到过梅西吗？”

老板倒酒的动作顿了顿，然后笑着摇了摇头：“你不是第一个来这里找他的人了……但他确实没在我这里出现过。”

我忍不住多看了老板两眼，他微微有些胖，头发胡子都花白，看上去很温和。

“不过……”老板突然朝着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最近我这儿总是有另外一名足球明星。”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个坐在角落里的人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没有人会相信我看到了什么：足坛里另一位巨星正坐在那里。他要了一瓶酒，但只是摆在桌子上，甚至没有开封。他手里拿着的玻璃杯里应当只是一点纯净水。

我从没想到过，我为了梅西而来的这趟旅途，竟然在终点看到了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

我没有冒昧上前去采访他，或者说他的出现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我甚至不知道我有什么问题想要问他。

我找了个离他两张桌远的地方坐下来。

不过一会儿，便有别的人也注意到了他。

“可以占用您一点时间吗，罗纳尔多先生？我是xx报的记者，这是我的名片。”

我余光里瞥见一个干练的小个子男人正把自己的名片递过去。

“你想问什么？”罗纳尔多问。

“您出现在这里也是为了梅西吗？”

他问得相当直接，直接到我差点没忍住直接把整个身子转过去看看罗纳尔多的反应。

罗纳尔多过了一会儿，才反问：“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出现在这里？”

“额……因为，这阵子大家都知道，有人说在这儿看到了梅西。”

“我跟他的关系，并没有好到我会关注他出现在哪里。”罗纳尔多冷静地说道。

但这句话显然没有说服力，谁会无缘无故跑来这么个普通的小酒馆？

甚至是为了一家这样的酒馆跨越小半个地球。

“真的不是因为梅西吗？”那位记者并不死心。

罗纳尔多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耐烦了，他直截了当地问：“我要怎么回答才会让贵社写新闻稿件的时候更满意？”

记者被问住了，我也被问住了。

我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亲眼见见，梅西是否真的如新闻中所写的那样，喝得醉醺醺地寥落地倒在破旧的酒馆里？

我光是这么想了一下，便有些受不了了。

距我不远的地方，传来椅子腿和地面摩擦的声音：罗纳尔多起身准备离去。他在桌上放下了一小摞钱，也没有拿那瓶没有开封的酒。

他扔下那个记者，很快消失在门口。

好像是看到了我惊讶的表情，老板擦着一个玻璃杯转过来，笑着说：“他应当还会再来。”

我张了张嘴，吞吞吐吐地问：“梅西……真的没有在这里出现过吗？”

“他？总会出现在他应当出现的地方的……”老板说着停了一会儿，又说，“不过，阿根廷人都自以为，不再需要他了。”

老板说得没错，梅西刚消失的那场比赛，阿根廷人们还恐慌了一阵，可那场比赛虽然踢得艰难，却是在客场获得了胜利。于是没有人会为梅西的离开感到难过或者伤心了，过了一周，阿根廷的各家媒体已经从抨击梅西再次背叛国家队变成了感谢梅西成全阿根廷的夺冠之梦。

我尚且记得阿圭罗在新闻发布会上，难得红了眼眶，但他坚持着，语气生硬地说：“我们会踢好比赛的，即便莱奥不在让每一场比赛都变得更艰难了。”

那时，没有人意识到这句话背后真实的含义，大家只是突然又有了点希望，讽刺的是，上一回让他们有了那么点儿希望的是身披蓝白战袍到来的梅西，而这一回，是梅西的离开给了他们希望。

 

我在罗萨里奥又待了小半周，可罗纳尔多并没有再出现了。

我看了看他的行程，他还有比赛要踢。

我于是又启程，回到了寒冷的北半球。

我回去的时候正好赶上阿根廷的另外一场比赛，他们在客场对阵乌拉圭。

机场的每一块屏幕都在转播这场比赛。我抱着自己的包，安静地和阿根廷人们一起看这场比赛。

我听着嘈杂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阵欢呼，他们忘情地呼喊着场上的球员们的名字。对我而言，出现了好几个陌生的名字。这些名字里，已经没有了梅西。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我突然有莫名的冲动，想要喊一下梅西的名字。我说不上自己究竟是因为蓝白军团喜欢上的梅西，还是因为梅西喜欢上的蓝白军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在我的心里，他总是和蓝白色在一起的。

在阿根廷国家队的又一个进球之后，我听到解说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然后说：“我们可以看到，离开了梅西的潘帕斯雄鹰，终于觉醒了，它再次振翅高飞！”

不——

我想否认，可我甚至不知道梅西在哪里。

那个12月，我灰溜溜又失魂落魄地回到美国，度过了一个难捱的冬天。我总是不住地回想起罗萨里奥的那间让人感到温暖的酒馆。

可我也不住想起，在那个冰冷的机场里，我听着各式各样的欢呼，唯独听不到我最熟悉的那个名字。

 

时间很快到了世预赛结束的时候，我没有再去关注任何关于梅西的事情。

阿根廷最后一场比赛踢得格外艰难。

虽然阿根廷最终获得了，前往世界杯的门票，但这场比赛落败了，输得还非常彻底。

这场比赛的失利，好像一盆冷水浇在了阿根廷人的头顶上。

但这场比赛并不影响最终的结局，人们在各自按照自己的经验总结了一番之后，便愉快地翻篇了。

没有人说多余的话，曾经那些总爱跳出来对着阿根廷国家队冷嘲热讽的媒体们似乎没有什么好写的了，都选择了缄默。

那个晚上，我终于忍不住了，我找出最近所有和梅西有关的消息，可他早就失去了媒体的宠爱。

“还有人记得梅西吗？”我问我的同事。

那是一通深夜的电话，我其实不该用这样一件事去打扰别人的好梦。

但应当是我问得太惶急了，我朋友被我吓了一跳。

他沉吟片刻，突然说：“你不如去诺坎普再看一场比赛。后天正好有一场比赛，实际上，我买了一张票，我明早就拿给你。”

“可是……梅西也没有为俱乐部踢球了。”我有些茫然地看向自己干净的日历，过去的很多年里，我都细心地在日历上写好每一场赛事的日期，而现在，我早就没这么做了。

“你去一趟就知道了，你去看看吧。”

有了他这番鼓励，我几乎是马上订了机票。

我从来没有觉得巴塞罗那是一个那么让人不愿意去的地方，曾几何时我总是乐此不疲地长途飞行，只为过去看一场比赛。

为了一场比赛，马上飞往另外一个国家这种疯狂的事情我已经很久没做过了。我甚至怀疑，我更年轻的时候是否做过这样的事情。

我脑海中有个声音，催促着我赶快前往诺坎普，而另一个声音又拉扯着我要我放弃。

靠着飞机上打的盹，我得以一下飞机就赶去诺坎普看那场我明知道没有我期待的身影的比赛。

诺坎普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巴塞罗那也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我从来没有那么深刻的感悟：从来没有哪个人是真正不可或缺的。

失去了梅西的，不管是阿根廷还是巴塞罗那，都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改变。

那么，我这样空落落的心情又算什么？

我精神恍惚地坐在看台上，看着身着红蓝球衣的球员一个接一个上场。

直到我看清楚大屏幕上另一支队伍的队徽时，我才意识到我朋友送给我的这张票有多么珍贵：这是一场国家德比。

我依稀想起几年前，罗纳尔多离开皇马的事情，人们感叹着德比不复。

彼时我抱着一点庆幸的心态，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心态，看着皇马的球迷兵荒马乱。

时至今日，轮到我心里不是滋味地坐在看台上。

我有些不忍看这样一场德比，我站起身，打算离开。

便是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看台上有人大声喊了一句：“梅西！”

某个瞬间我还以为真的梅西又出现了，我焦急地极目寻找着，根本没有看到梅西的身影。

而也是在这个时候，看台上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喊出这个我许久没有听到的名字。

好像有人推倒了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大家将这个名字快速传递着。很快，我听到整个诺坎普的球场都回荡起梅西的名字。

我不确定自己的脸上是否落下了点眼泪，但我也确实忘情地跟着喊了起来。

赛后，我随意采访了几个人：“为什么今天要喊梅西的名字？”

球迷们都露出毫无保留的笑容：“只要是主场，我们都要喊梅西的名字。”

“哪怕他不再踢球了？”

“他没说自己退役，我就会一直支持他。他肯定只是在休息。”

“如果他一直不踢呢？”

“那我就一直支持他。巴塞罗那永远欢迎他。”

球迷们说得笃定，我好像在他们眼中又看见了站在诺坎普中央双手向上举着的国王的身影。

 

很快我发现，我朋友给我的惊喜远不止是一张德比票那么简单。

他专程打了一通越洋电话告诉我，其实那是他的采访任务，他正好要对巴塞罗那的球员们进行为期一周的随队采访，现在，他把这个机会让给了我。

“我知道你有不少问题想要问，去吧。回来记得请我吃饭。”

满怀着对我朋友的感激，我在负责人的带领下，前往球员们都在的更衣室。

负责人只把我领到了门口，示意让我自己进去，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我正打算敲门时，我听到了里面传来争吵声。

“你来这里干什么？！我们不欢迎你！”

“即便我们知道莱奥的下落，我们又为什么告诉你？！！”

“莱奥消失之前最后见过的人是你！！你现在上我们这儿是想干什么？！！”

我只清晰地听到了几句话，接着就是一片嘈杂的声音，里面每个人都在大声喊着。

我犹豫着是否要现在走开，更衣室的门突然从内打开了。

我一下愣住了：罗纳尔多带着一脸怒气站在我面前。

他看到我后也愣了一下，突然说道：“我在罗萨里奥见过你。”

我为此感到吃惊，我当时甚至没有上前去和他搭话，他竟然还记得我，这已经过去半年的时间了。

我大胆地问他：“您是来打听梅西的下落吗？您不是说过，您和他的关系没有好到让您关注他的行踪的程度吗？”

罗纳尔多用一种神色难辨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我尚自在紧张，两秒之后他突然通知我，他愿意接受我的一次采访。他要了我一张名片走，说具体时间和地点他会稍后通知我。

相信看到这里的你，会在心里想：这是个多么幸运的家伙。

那时的我，确实被幸运女神青睐了。

我交出名片之后，走进了巴萨乱哄哄的更衣室里。

我注意到10号的衣柜和座位是空出来的，没有人把杂物堆在那边。

最先看到我的人是他们其中一位队长拉基蒂奇。

“您就是这回的随队记者吗？我们都听负责人说了。”

我很想马上问问梅西的情况，但我注意到更衣室里低沉的气氛时，我把这个问题咽了回去。

 

罗纳尔多与我约定的采访地点仍然放在了巴塞罗那，但不是市区，而是城郊的位置。

那是一家不会让人觉得紧张的小型咖啡屋。

为了这个计划外的采访，我还做了两天功课，但做到后来，我突然意识到，我们谈话的内容其实根本不需要我做这些功课。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罗纳尔多说道，“我也不在乎你会怎么写这篇报道，把它发表到什么位置去。我要对你说的是，尽管去，让越多人看到越好。”

他说的这番话让我有点心惊肉跳，我总觉得自己在接触什么过于私密的事情。

“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了……”罗纳尔多声音低沉地说，“莱奥他……向来是个执拗的人，他固执得可怕，你根本无法想象他到底有多固执……很难有人能让他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和想法。即便是我——没错，即便是我。”

我错愕地看向罗纳尔多，为他这句话感到手足无措。

那一瞬间，有一些让人觉得惊骇的真相，破土而出。

“您……您确实是看到了那些消息，才去的罗萨里奥吗？”

“我？那些消息不是真实的，我很清楚。”罗纳尔多抬眼向着窗外看去，“他们带走了我的男孩，而我只想把他带回家。”

“他们？”我皱起眉，“他们是谁？”

“很多人。”罗纳尔多继续看着窗外，“我清楚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也正是因为我清楚，我绝不能插手这部分属于他自己的事情。他并非是赌气将自己藏起来——他冷静地给向俱乐部和国家队请了一个长假，递交了一份长长的说明书。”

“抱歉……您和梅西的关系？”我不知道这种问题算不算有些冒进了，但我确实想弄清楚。

罗纳尔多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虽然视线落在我身上，但我却觉得他看的人并不是我。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低下头笑了一下，然后用更柔和的声音说：“我和他是对手，关系并不糟糕的对手。”

“我记得您很久以前说过，或许等你们都不踢球的时候，你们就会成为朋友。不过梅西当时对此的回应是，他也不清楚？”

“我也不清楚。”罗纳尔多认真地说道，“现在，我也依然不清楚。”

“您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我问。

“在世界杯开始之前，把事情都解决好。”

罗纳尔多说这句话的时候，距离卡塔尔世界杯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

“您希望那支球队获胜？”我问了一句废话。

罗纳尔多说：“葡萄牙。”

 

在采访完巴萨的球员之后，我又返回了纽约。

我的朋友开车来接我，顺便告诉我他希望我请他吃什么。

他问我这趟旅程怎么样，我甚至不知道怎么向他描述我经历过的一切。

罗纳尔多希望我写的稿件让我有些迷茫，他向着我这样一位，与他没有什么交情的记者，一口气吐露了这么多东西，甚至不介意我是否拿这些东西去大做文章，乱写一通。

他只是请我尽可能地让更多人看到这篇报道——

我那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通一切似的，我跟我朋友说：“巴萨的随队采访资料我发给你，要麻烦你自己写了。”

“怎么了？”

“我有更重要的稿子要写。”

我回到家里，推掉了所有朋友的邀约，推掉了所有的应酬。

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了一篇又一篇的稿件。

但我总是不满意，我并不想把罗纳尔多公之于众，但又得让该明白的人明白，这是罗纳尔多在对他说某些话。

最终我敲定了稿件，我写了一篇游记，一篇关于一个葡萄牙人在巴塞罗那的游记。

这个葡萄牙人在巴塞罗那等待他的男孩回去。

写完之后，我找关系联系到了好几家阿根廷当地的报社，给他们钱，请他们帮我找一个合适的板块把这篇游记登上去。

虽然我不知道会否被人看到。

 

那篇游记登报之后的几个月里，我都没有再去考虑巴塞罗那发生过的事情了。

我很快变得忙碌起来：世界杯快开始了。

即便我在纽约，也能感受到人们对于这项赛事的期待与热情。

这里也出现了一些问题，不少人都只四年看一场足球比赛，他们所知道的足球明星的名字，翻来覆去还是那么几位。今年，他们看到了依然在代表葡萄牙队出征的罗纳尔多，这符合他们对一场世界杯的期待。与此同时，他们却发现，阿根廷的队伍里，失去了那位小个子男人。

铺天盖地的新闻又开始围绕着梅西进行报道了。

“梅西时代率先落幕？”

“阿根廷足协称：没有梅西的阿根廷队更有望夺取大力神杯。”

“是自我救赎还是相互成全？梅西去哪儿了？”

“梅西与大力神杯彻底无缘。”

浩浩荡荡的舆论洪流，比四年前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又让我想起八年前，在涌动的各式各样的人流中，那道沉默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大力神杯的身影。

我依稀有些明白罗纳尔多所说的知道发生的一切是什么了。

他也面临着各式各样的舆论，只是正如大家过去常说的那样，没有哪个国家的运动员，要遭受阿根廷球员承受的那种压力。

但他们确实是各自为营的，即便罗纳尔多已经不为西甲效力了，他们也属于各自的国家。他们曾经并肩站在洪流的中央，或许伸手相互扶持着，那也是无声的。

这一回我还没有说什么，我朋友竟然先劝我：“去阿根廷吧，那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我的朋友在我心中几乎成了一位预言家，虽然他并不知情，但他总能给出一些最后得到验证的建议。“

于是，几乎在时隔一年之后，我再次踏上了前往罗萨里奥的旅途。

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在牵引着我，我穿过那些街巷，又找到了那家酒馆。

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罗纳尔多又出现在了这里。

他桌上仍然是一瓶没有开封的酒，手里端着承着清水的玻璃杯。

“我看了你那篇报道，写得不错。”罗纳尔多眼中带着笑意看向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么，您这次来？”

“度假。”罗纳尔多说，“比赛之前最后放松一下。”

“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罗纳尔多顿了顿，“顺便找找状态。”

我知道他一向是一个克己的人，总是把自己维持在最好的状态里。听他这么说了倒是让我有些吃惊。

“那您找到状态了吗？”

罗纳尔多偏过头，往店外看去。这回他的视线有了具体的落脚点。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一个小个子的穿着兜帽衫的男人正背对着我们，向着一堵墙反复踢着球。

“罗萨里奥是个神奇的城市。”罗纳尔多说道，“我去过很多城市，也在许多城市待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罗萨里奥是特别的。”

我起初不明白为什么罗纳尔多会一直看着别人枯燥乏味地不断踢球，直到我注意到那个男人小腿上露出来的一点纹身，我才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罗纳尔多把桌上的酒推给我：“这个当作是谢礼。”

我忍不住问：“你们究竟……”

“莱奥总是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即便是他最亲近的人——而这就是我的大麻烦了。当然了，现在已经解决了。”

罗纳尔多留下这瓶酒和给店老板的小费，慢慢地晃出了这家酒馆。

老板过来收桌子，他用略带怀念的语气说着：“我就是看着他一边踢着球一边长大的，他小时候也经常踢着球从这条街经过。”

“您果然知道他的行踪？”我其实没有太多惊讶的感觉。

老板冲着我眨了眨眼，笑着说：“你问我梅西我确实不清楚，我只知道我看着长大的男孩不久前又回到家乡的街道上来踢球了。”

当我重新看过去的时候，罗纳尔多已经走到街对面了。

他叫住了那个踢球的男人。

小个子的男人回过头，我总算看到了失去行踪一年的传奇。

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他朝着罗纳尔多说了什么，接着他们拥抱了一下，又很快分开。

然后，在罗萨里奥柔和的黄昏里，他们慢慢地并肩开始往前走，足球在他们脚下来回传送着，不疾不徐，自然而惬意。

在他们之后，还有不少脚上带着球一边吵闹着一边蹦跳着的孩子们。

 

后面的故事便是你们也知晓的：阿根廷跌跌撞撞以第二名的成绩在小组赛中出线。

被寄托了希望的阿根廷小将在最后一场小组赛里出现了一个失误。媒体们又开始抨击他道“如果是梅西还在国家队里，这个球他倒着踢都能进”。

也正是在这样一件事之后，消失已久的梅西在自己的个人社交平台上发出了久违的一句话，却不是为了他自己：他们已经足够优秀。

我坐在电脑屏幕前，却似乎听到了一声鹰唳——潘帕斯雄鹰从他的故土再次启程远飞。

而又是在吸引了所有媒体的注意力之后，他在一片嘘声里加入了淘汰赛。

在第一句便踢进了致胜的一球。

我得说，现在我愿意去看任何一场阿根廷的比赛，在人群里一同喊出这个名字。

而明天，便是这场世界杯的最后一场了。

我不想去预测梅西是否能将自己的遗憾圆满了，我的记忆依然停留在罗萨里奥的黄昏里。

那两个在足坛一同闪耀了十余年的巨星，像是两个普通的孩子，笑着闹着踢着足球，走过长长的街道。

与大力神杯无关，与金球奖无关，与金靴奖与一切荣耀都无关。

只是与足球有关，与他们有关。

 

这便是我在罗萨里奥看到的一切。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