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底

“玩扑克吗？”

面对着门外这张明显兴奋过头的脸，莱奥低下头轻声叹了口气，到底让出了一条路出来。

这已经不知道是杰拉德连续来找他的第几个夜晚了。

莱奥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杰拉德看见了，明知故问：“我吵醒你了？”

莱奥打起精神摇了摇头，又问：“你不困吗？明天还有训练。”

杰拉德已经坐上了莱奥的床，还反客为主地拍了拍床沿示意他也过来。

“我睡不着。”杰拉德一边说一边开始洗牌。

莱奥噢了一声，把门关上之后走了回来。他没有拆穿这几天在训练场上他总看见杰拉德在打哈欠的事情。何况现在他眼睛下面还挂着黑眼圈。

“我不会打这种牌。”莱奥犹豫了一下，还是这么说道。

杰拉德完全没有被影响：“放心，我会教你怎么玩。今晚学不会明晚我会继续的。”

莱奥不说话了，他爬上床，在杰拉德的对面跪坐下来，安静地看着杰拉德洗牌。

杰拉德微微抬了抬头：“你跪久了会不舒服的。”

莱奥便又改成了盘腿坐的姿势。

杰拉德已经开始把牌一张一张摆出来，给莱奥讲具体的规则了。

莱奥起初还真的在听，但他听了一会儿头脑就开始昏昏沉沉的了，他用手撑着自己的下巴，艰难地让自己打起精神。

在他完全睡过去之前，他好像听到了杰拉德对他说了一句，如果困了就赶紧睡吧。他那时候想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一点的，结果他就这么直接睡了过去。

莱奥发觉自己养成了让他有点不太安宁的习惯：习惯了每个晚上杰拉德来他的房间找他说各种各样的事情，习惯了在杰拉德絮絮叨叨的声音里睡着。

早上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安好地躺在床上还盖着被子这件事也同样习惯了。

莱奥坐起身，掀开被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双腿。

没过多久，西斯科跑来找他了。

“莱奥！杰瑞被教练罚了。”

莱奥愣了一下，才跳下床：“他怎么了？”

“跟你有关……杰瑞每天晚上来打扰你休息的事情你怎么不和我说呢？我们谁都不会放任他这么胡来。”

“不……不是这样的。”莱奥说着就要往外跑，被西斯科拦下了。

“你先把衣服换了鞋穿好再去教练那儿吧，他很担心你的状态。”

莱奥看起来非常着急，几乎是用了他最快的速度把衣服换了，两只脚随意踩了一双鞋就跑了出去。

“你把鞋穿好！”西斯科在他身后喊到。

莱奥跑到教练的办公室门口时，杰拉德正在门外被罚下蹲站起。

莱奥抿着嘴走过去拉住杰拉德：“我去跟教练说清楚。”

“等等，说清楚什么？我惩罚快罚完啦，你就不要在这儿添乱了，嗯？”

“说清楚你不是打扰我休息。”

杰拉德愣了一会儿，突然伸出一只胳膊搂住了莱奥的脖子，另一只手揉乱了他的头发：“我还有二十个下蹲要做，你先回去吧。”

莱奥没有走，他盯着杰拉德看了一会儿，突然和杰拉德一样靠着墙站好了，说：“那我陪你做。”

杰拉德一下紧张地抓住他的肩膀：“不行！这个真的不行！你现在本来就不应该有那么大的运动量，你今晚想又疼得睡不着觉吗？！”

在看到莱奥发亮的眼睛和嘴角的微笑时，杰拉德发现他被诈了。他——拉玛西亚恶作剧之王，竟然被不声不响的小跳蚤诈了一回。

“好吧……不过只是我睡不着，我又恰巧知道你也睡不着……”杰拉德挠了挠头，发现继续说话很艰难。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莱奥问。

“你一个人跑到走廊上吹风的那次——后面你去找队医的时候我也正好在那儿。”

杰拉德知道莱奥正在犯生长痛是在不久前的那个晚上，他听到走廊上传来关门的声音，这让他从床上走了下来，轻手轻脚打开自己的房门，探出头去看外面的情况。

然后他就看到了莱奥，那个才来拉玛西亚一年的阿根廷的孩子，靠墙坐着，把自己团成很小的一团。他没穿鞋子，光着脚踩着地面，他的手一直锤着自己的小腿肚。

杰拉德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看得呆了，等他想起要去问问情况的时候，莱奥已经站起身回房间了。

隔了两日，在队医那里处理擦伤的杰拉德又听到了莱奥找队医咨询自己双腿的状况，知道了他一到夜晚就会两条腿就会隐隐作痛的事情。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杰拉德根本不会知道——训练的时候他从没见过莱奥有任何状态低迷的时候。

“这是生长痛。”队医说道。

对于这个发育晚于同龄人的孩子而言，这个词对他来说太过陌生，甚至在他十四岁这年才姗姗来迟。

“不是什么大问题，”队医说，“你自己注意缓解肌肉疲劳。”

等莱奥走了，杰拉德才从后面转出来，他手里还拿着处理伤口的药，他问队医：“生长痛是什么？”

在和莱奥说开之后，再次上门的时候，杰拉德索性端着一盆热水来了，他一进门就夸张地喊着：“小心开水，小心开水！各位都让一让，烫着了不负责！”

莱奥没忍住笑了出来。

杰拉德把那盆水在床边放下：“莱奥，坐床上去。”

莱奥依言走了回去，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杰拉德从装了热水的盆子里捞出一条毛巾，拧干之后捂住了莱奥的小腿肚。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莱奥长高了不少，但他看起来还是弱小极了，他的腿非常纤细，杰拉德小心翼翼且紧张地握住他的腿的。他总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把这位小天才的腿给折断了，那可是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无法弥补的。

“感觉怎么样？”杰拉德问。

莱奥动了动自己的小腿，垂下眼说：“你应该好好休息，我没事。”

“怎么能说没事，你自己肯定没有按摩。”杰拉德说着就开始轻手轻脚揉按起他的小腿肚。

莱奥眯起了眼睛，活像一只得了喜欢的玩具的猫。

杰拉德喜欢看他这个样子。

“你想不想听点故事？”杰拉德问。

“睡前故事？”莱奥开玩笑地反问。

“是的。”杰拉德严肃地说，“多听睡前故事能长高。”说完这句，杰拉德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欠妥，一时间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稍微有些紧张地看着莱奥。

“知道吗，杰拉德，我其实挺高兴的——在我知道我的腿痛是因为我在长高的时候。所以你不用每天晚上都过来，我自己没问题。”

杰拉德皱起眉，并不认同：“可是痛就是痛，不管是什么原因，你不该忍着。”

莱奥愣愣地看着杰拉德，好一会儿，他才低下头，用很小的声音说了一句：“谢谢你，杰瑞。”

热敷了好几天之后，莱奥的腿疼明显得到了缓解。在莱奥的强烈要求和保证自己会坚持热敷下，杰拉德结束了每天晚上都去找莱奥的习惯。

杰拉德还没享受两天治疗好别人的成就感，巴塞罗那就突然进入了一轮雨季。

没完没了的雨把足球场都浇透了，每天的训练都是湿漉漉的，哪怕后面转到了室内训练，一直不停歇的雨也让人心烦意乱。

杰拉德注意到过去只在夜里发作的腿疼因为这场大雨，白天也找上了莱奥。

其他人或许没发现，但他看得清清楚楚，好几次，莱奥一边揉着自己的腿一边悄悄皱眉。

晚上的时候，杰拉德听着雨声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不住地去想，莱奥是不是又在腿疼了？莱奥有没有热敷？莱奥能睡好吗？

他从来没有觉得雨声这么猖獗过，猖獗到他捂住了耳朵都坚持不懈地把繁杂的声音传给他听到。

在他忍不住翻身坐起的时候，他听到自己的房门被敲响了。那是充满了犹豫的一个敲门，门外的人似乎又想叫起他，又怕打扰他。杰拉德已经意识到门口是谁了，他第一时间跳下床，跑到门口拉开门，门外果然站着莱奥。

莱奥穿大号睡衣，这让他看上去更小了。他手里拿着一条毛巾，他仰起脸看向杰拉德，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声音里明显的依赖：“热敷不管用了。”

杰拉德请莱奥钻进了他的被子，让他侧躺着，而杰拉德从后面把莱奥用自己的身体包住了。小个子的阿根廷男孩身形依然很瘦弱，他可以完全把他笼在自己的怀里。他伸手轻轻揉捏着莱奥的小腿肚，用自己的体温去暖莱奥带着凉气的小腿。

他揉按了一会儿，很快就听到背对着他的男孩均匀的呼吸声。莱奥睡着了。

夜里的雨声突然就变小了，杰拉德没有再觉得心烦意乱。

“晚安，莱奥。”杰拉德轻声说道。

时隔三年，杰拉德依然记得那段时间每个夜晚的事情。他就要动身离开巴塞罗那了，就要离开他所熟知的一切了。

莱奥似乎有什么想对他说的，但杰拉德总是避免他们谈到这个话题。

他在这个临行前的夜晚想到了很多，想起了那些恶作剧，想起了游戏机，想起了扑克牌，想起了那几个雨夜。

在他听到窗外的雨声传来的时候，他更确定自己睡不着觉了。

他盯着自己的墙壁发呆，那上面还被他贴了不少东西。他好像听到了敲门的声音，但他没有理会。

等他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时，他才意识到有人来找他了。

已经长高许多的少年正站在他的门前，静默地看着他。

杰拉德完全愣在了原地，甚至忘记了要把自己枕在脑袋后的双手抽出来。

他看着莱奥关上了门，然后走到他的床前，和三年前的雨夜里一样，安静地爬上了他的床，钻进了他的被子。

少年的身上似乎带着门外雨水的特殊气息，他身上还有些凉。

他一声不吭地抱住杰拉德，脸埋在杰拉德的胸前。

“怎么了，莱奥？”杰拉德下意识想去摸莱奥的小腿，被莱奥躲开了。

“杰瑞——疼。”

那一瞬间，杰拉德突然觉得自己的小腿好像也被什么人用棍棒捶打了一样，尖锐的痛感从他的小腿肚一路蹿到了心脏的位置，他好像感同身受了莱奥的疼，疼得他眼眶发酸，嘴巴发苦。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头一回听到莱奥跟他喊疼。

杰拉德在17岁这年才突然意识到了，还有另外一种不是因为长高才会发生的生长痛。

＝fin＝